古棺惊现

核心提示: 四十载岁月匆匆而过,那年我初到丹阳胡桥大贡中学任教时,学校尚在建设之中,可见新泥未干、骨架未拆的半拉子工程。

■ 周竹生

四十载岁月匆匆而过,那年我初到丹阳胡桥大贡中学任教时,学校尚在建设之中,可见新泥未干、骨架未拆的半拉子工程。学校大门西侧第一栋楼,地基已夯实,墙基如墨线般描画分明,一间间教室在寂寥中默默躺平。谁也不会想到,未来课室其中一间的地下,竟埋着清代古墓,古墓里有一具古尸,不知在这里安睡了几百年?

教学楼的地基完工后,不知为何,向上的建造却久久停歇下来。我们贪图便利,便踩着工地上散落的碎砖与松软泥土,抄近路往西侧的食堂吃饭。黄土之下,谁也没有想到有一个沉睡了几百年的秘密,而我们的脚步来来回回却从未叩开它隐秘的门扉。

有一年仲春时节,沉寂的工地开工。工人平整地面,清理砖砾杂物。一位工人俯身拔起一块半陷于泥土的砖头,不经意间抽动了历史线条——砖下赫然露出一块平整而深黑之物,什么东西?找来洋锹试探着挖掘,黑色之物渐次显露,一寸寸拓宽,一尺尺延长,薄薄一两尺的黄土之下,浅埋着一口完整棺木!

常人眼里逢棺遇尸,大抵顿感晦气缠身,心生阴霾,戚戚不爽。但是遇见古棺、古尸则不然!譬如遇见季札挂剑的季子墓,看到古圣先贤季子,那便是穿越时空,撞见一段隔世的奇缘了,甚幸甚幸。

棺盖既开,古尸便见。一具衣冠齐整的古尸,仿佛昨日下葬的模样,如沉眠般安详,面容未曾朽坏,肌肤似被岁月裹上一层半透明的蜡壳,浮现出奇异的暗黄色泽。身上皂隶服色虽旧,却依稀可辨,孔雀绿的颜色格外显眼。黑色号衣仿佛还笼着衙署的肃穆威严,红帽与皂靴虽蒙尘暗淡,却依旧勾勒出卑微小吏生前奔走执役的轮廓。棺内石灰包一包一包,层层叠叠,如同忠心守护的卫兵,隔绝了潮湿与腐败的侵蚀——正是它们,竟将光阴的利齿挡在棺外,让这微末小吏的身躯得以倔强地穿越漫长岁月,留驻于我们眼前。历史何其吝啬,王侯将相自有史册丹青为之铭记;而如此一个曾真实呼吸、奔走于衙署阶下的皂隶,若非这一棺石灰的固执封存,他卑微的生与死,恐怕早已在时光之河中沉没得无声无息,连一丝涟漪都无从寻起。石灰封存的,原来是一具被正史遗忘的凡夫俗子的凡身肉体。

目睹古墓幽深、古尸陈横,寻常人必是惊骇欲绝,魂飞魄散,唯恐避之不及。我则截然相反,只觉兴奋得很。当那黑沉沉的棺盖尚未揭开,我们几个年轻人早已按捺不住好奇,抵近观看。继而试探着踏足其上,脚下传来坚硬的实感——这棺木并非朽木,依旧结实牢固。于是索性放开胆子,在棺盖上跳跃起来,咚咚咚的闷响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那棺盖竟纹丝不动,宛如承载着亘古沉默的磐石。这声响,仿佛是死者当年在衙门大堂上的擂鼓,也仿佛是在为死者重回人间叩击幽冥的门扉。棺盖撬开,清宫戏上的衙役赫然出现在眼前,莫非就是清代的衙役,也没有考古部门的定论,有的就是目击者的纷纷猜测。我俯身凝望那皂隶蜡黄的面容,心中浮起的并非恐惧,却是一种近乎莽撞的探索欲:他生前可曾料想,作为清代遗存,竟成了后世窥探清人的一扇窗?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有归于尘土之日。生命尽头,不过如秋叶离枝,飘零落地。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古时通行土葬,人皆有一棺为伴。然而同归阴曹地府,一墓一陵却有霄壤之别:或草席裹尸,或金缕玉衣;或薄皮棺材潦草入土,或柏木大棺、黄肠题凑尽显威仪——前者自是寻常百姓,后者乃王侯将相之尊荣。今日则通行火葬,祭奠三日外加一小时之后便灰飞烟灭。那一小时人人必经的炼狱我曾亲见:焚炉之中,火焰喷射,头盖骨被烧灼得通红透亮,这是白骨前的红骨,在迸发生命最后,最惨烈的一道炫光。至此,人之属性、生命之属性,终以泥土的属性复归于泥土。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我在想古墓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文物,文物里不知保存了多少历史,如果古墓古棺古尸荡然无存,考古之考不知要失去多少可考实物。土葬之体倘若机缘巧合,保存得法,大地上便仍可存有辛追、楼兰古尸这般与岁月同存的奇迹。二十多年前,我到长沙,心心念念便是亲眼看见马王堆出土的古尸——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妻辛追夫人。历经两千一百余年沧桑,她形体完整,肌肤润泽如昔,毛发宛然,指趾纹路清晰,肌肉甚至保有弹性,部分关节尚可活动,其保存之完好,恍若新逝,是世间保存最完美的古尸。历史滚滚向前,土葬早已进入历史,只是马王堆的辛追夫人们,以后恐怕越来越难追,再也追不到了。

发现保存完好年代久远的古尸实属不可多得。很可惜当时只是看热闹,并没有考古的意识,所以古墓的挖掘只留下看客们的一声惊叹,几句猜测,什么也没有留下。那皂隶古尸最终被拖离了曾守护他几百余年的石灰与棺木,几条粗粝的绳索草草缚住其僵硬的身躯,在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面上拖行。他的号衣在粗粝的摩擦中沾满泥尘,红帽歪斜,那曾被石灰封存得近乎安详的蜡色面容,此刻在粗暴的移动中僵硬地朝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叩问这骤然降临的天光与喧嚣——这沉默的质询,比任何声音都更沉重地撞击着我的内心。他被拖向学校东边那片静默的松树林,草草掩埋。没有仪式,没有碑记,只有新翻的泥土和匆匆覆盖的落叶。

松林间的新土未干,我独自立于其旁。夕阳穿透松针,筛下细碎的光斑。方才挖掘现场的热闹喧嚣已归于沉寂,唯有风过松林的簌簌声,如幽微的叹息,拂过那无名的浅冢,也拂过我的心头。

生与死,存与灭,尊荣与卑微,长存与速朽……这泥土之下被草草掩埋的,不单是一具清代皂隶的遗骸,更像是一面朦胧的古镜,照见我们自身在时光长河中的位置:我们喧嚣的生存,是否亦不过一场向着静默终局而去的短暂旅程?

在泥土恒久的怀抱里,那皂隶蜡黄的面容和辛追夫人润泽的肌肤,竟奇异地模糊了贵贱的界限——他们共同承负着生命终需归还于大地的重担。归处终归是泥土,那点石灰的微薄努力,终究不过如松林间低回的风声,提醒着再见古墓古尸的珍贵与难得。

无处觅,怎可见!

责任编辑:万韵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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