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酥香渡人间

核心提示: 今年七月,上海浸润在梅雨季的氤氲里。我妻子因病入住长海医院,等待手术的日子里,住院部走廊的消毒水味像块沉重的铅,压在我往返病房与缴费处的步履间。窗外梧桐枝叶低垂,仿佛也承载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沉闷。

■ 贾剑

今年七月,上海浸润在梅雨季的氤氲里。我妻子因病入住长海医院,等待手术的日子里,住院部走廊的消毒水味像块沉重的铅,压在我往返病房与缴费处的步履间。窗外梧桐枝叶低垂,仿佛也承载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沉闷。

手术前日的清晨,我在医院南侧的“小吃一条街”路口停住了脚步。仿佛只是一门之隔,便从那个无菌的、焦虑的世界,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滚烫而鲜活的人间。就在这片混杂的市井气息中,一缕带着倔强麦香与独特焦煳气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住了我。循香望去,一个六尺见方的铁皮摊车映入眼帘,车前的招牌上,四个字墨迹深浓——公安锅盔。

说来这公安锅盔,原是荆楚大地上穿越千年的滋味。相传三国时期,关羽驻军公安,为方便行军打仗,令将士以头盔为锅烤制面饼,故得此名。这烤制技艺历经十余代人的传承,在铁皮摊车主老陈手中依然保持着最古朴的模样——面要揉到“三光”,馅要剁得“细而不泥”,烤要掌握“三分明火七分暗火”的诀窍。

系着靛蓝围裙的老陈正将面团甩得啪啪作响,那声音奇异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左手在面粉堆里起落如白鹭,右手的擀面杖敲打出令人安心的节拍。当调满辣椒末与猪肉糜的面饼“啪”地贴上炉壁,黄泥炉膛里瞬间便被这金黄色的“太阳”照亮了。他的妻子在一旁利落地翻烤着锅盔,偶尔用带着荆楚尾音的方言提醒他火候的大小。

记得第一次买锅盔时,老陈用厚厚的棉布垫着刚出炉的饼,笑呵呵地递过来:“您哪,一定要趁热吃哦!”那声音里的热情,就像这锅盔一样滚烫。我接过这份温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边驻足,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一口。焦脆外壳在唇齿间坍塌的瞬间,滚烫的鲜香像朝阳刺破连日的阴雨层。辣味是渐次舒展的羽翼——初时花椒的微麻轻叩舌苔,继而肉馅的咸香涌上颚,最后一丝甘甜从麦香深处返场。周遭的喧闹在那一刻仿佛骤然退潮,连日来被病理报告和手术通知单揉皱的心绪,竟在这份扎实的温暖里,被悄然熨平了一角。

老陈夫妇来上海已经八年了。最初在建筑工地旁摆摊,后来辗转来到这条紧邻医院的街市。“这里的人,更需要一口热乎的。”老陈一边往炉膛添炭一边说,炉火映着他诚恳的脸,“从医院里出来的人,不管是看病的还是陪护的,吃到这口暖乎的,心里就踏实了。”

此后,这条小吃街成了我每日必去的驿站。老陈的锅盔摊前,也仿佛医院的一个微型镜像,映照出众生相。肿瘤科的家属捧着保温杯来取走希望的温度,老陈递过去时总要叮嘱:“趁热吃啊,暖胃。”产科陪床的丈夫记得多要一勺糖慰劳产妇,老陈会细心多包一层油纸:“给媳妇的?必须趁热吃。”下夜班的小护士们,脱下白大褂,带着倦容而来,把酥脆的咔嚓声嚼成青春的哨音,老陈一边收钱一边不忘提醒:“丫头们,趁热吃才香哩!”

有个化疗掉光头发的小男孩,每次都要看面饼贴进炉膛的魔术。老陈总会把第一个出锅的锅盔递给他:“小宝,趁热吃,吃了长力气。”一位总是独来的老教授,某天突然说起他年轻时在武汉求学的往事,老陈默默给他的锅盔多撒了一把芝麻:“老先生,趁热吃,这味道您肯定喜欢。”

最让我动容的是个河南来的农民工,他媳妇重病住院,为了省钱天天就着开水吃馒头。老陈发现后,总在收摊时“恰好”多出一个锅盔硬塞给他:“带给你媳妇,一定要趁热吃,养胃的。”后来我们才得知,老陈夫妇也曾因儿子幼时患先天性心脏病辗转求医,最困难时也在医院走廊打过地铺。“知道守在医院的滋味,”老陈的妻子揉着面,轻声说道,像在说给面团听,“一口热饭,就是一口续上的元气。”

妻子出院那日,正值盛夏尾声,空气中依然浮动着暑热。我们特意前去向老陈夫妇道别。老陈往纸袋里多塞了个红糖馅的,真诚地看着我们两口子说:“这红糖的补气血,往后啊,要记得,啥都不如身体好、吃得香重要!”炉膛里爆开的火星,溅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烫出许多细小的光洞。

穿行在医学器械与人类悲欢的缝隙里,我忽然明白,那座终日吞吐着焦虑与希望的建筑,其实一直都有它自愈的秘径。那秘径,就藏在南侧这扇门之外,藏在这条永远飘散着食物香气的街市里,藏在老陈那句穿越了千年时光的“趁热吃”的叮咛里。这一缕酥香,温暖过烽烟中将士的胃,如今,又在这熙熙攘攘的现代街角,安静地渡着人世间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对于我们而言,往后的日子,便是守着这份安稳,一口一口,吃好往后的每一个平常日子。

责任编辑:周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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