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

核心提示: 竹骨父亲生在吴文化发源地——丹阳市延陵镇,1949年12月恰是旧年与新岁交汇的寒冷时节。他长于普通工人之家,后来却与青竹结下了一生之缘,做了竹匠,且是方圆十多里竹器活计上最有名望的人。

■ 杨建军

竹骨父亲生在吴文化发源地——丹阳市延陵镇,1949年12月恰是旧年与新岁交汇的寒冷时节。他长于普通工人之家,后来却与青竹结下了一生之缘,做了竹匠,且是方圆十多里竹器活计上最有名望的人。

他少时学艺,历经艰辛。竹刀锋利,青篾如刃,初学之时,手上留下道道血痕必是寻常事。经年累月,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渐渐有了化竹为器的魔力。青竹在他手中被劈开,剖成细条,再被削薄、刮匀,最后竟能如柔韧的丝线般被编织起来。

他手里诞生的竹席、竹匾、竹篮,篾片匀称,纹理细密,竹椅坐上去稳当且舒适,即便是竹箩筐,也编得结实而好看。乡邻们送来竹子请他做器物,常常不消多言语,父亲便已懂得所需器具的大小高低,仿佛那竹器早已在彼此心间成形了。

在当年的人民公社体制下,江南鱼米之乡的延陵,作为吴文化发源地,这里也深深烙着集体生产的印记。每个生产队都严格依据“人七劳三”的原则安排农活,口粮分配主要看家庭人口基数,但具体劳动任务(“出工”)和记录工分则与劳力挂钩,作为年底决算时分配“工分粮”的核心依据。彼时,壮劳力每日辛苦劳作也不过挣得几个工分,价值微薄。父亲因有一门娴熟的竹匠手艺,有了相对稳定的现金收入。为了不耽误这份营生,也因家境在队里还算宽裕,他大多选择向生产队缴纳一笔现金来直接“购买”或折算成所需的工分,以此代替亲自下田挣工分。这份手艺带来的微薄优势,也为他日后进入更专业的领域铺了路。

记忆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延陵老街上,有家国营竹行,当地人唤作“东仓库”。父亲凭借出色的手艺成了这里的一员,与一群工友终日与青翠挺拔的竹竿为伍。木架参差搭起,堆叠着青翠或苍黄的毛竹,日光从瓦楞缝隙漏下,在浮尘里投下道道光痕。人声、锯声、竹器磕碰声,如潮水般拍打着这方小小天地。父亲那时正值壮年,日日浸在竹的清芬与簌簌的碎屑里劳作。得益于体制内对技艺的认可,那份工资颇厚实,竟能一人稳稳托起四口之家的重量——两兄弟的学费、母亲的操持,连同日常的油盐酱醋,全凭他一人肩头那根无形的扁担悠悠挑着。

然而,时代的浪潮奔涌向前,计划经济的格局逐渐松动。终于,那曾经喧嚣的国营竹行,被市场无形的手轻轻合上了大门。昔日并肩的工友们,如竹枝散落各处,陆续改弦易辙,另谋生路去了。面对生计的陡转,父亲沉默良久。手艺是刻进骨子里的印记,他无法想象离了竹的日子。在家人的支持下,他于小镇一隅默默垒起两间铺面。从此,这间新生的竹器店便如一株扎根的老竹,稳稳立在了喧嚷变迁的街角,成了父亲安身立命的岛屿。

竹刀、篾条、砂纸……几十载光阴无声滑过,他始终俯身于竹篾的经纬之间,指尖在青黄纹理之上翻飞游走,日复一日编织着生活。那些柔韧的竹篾,在他手中曲直成器,也默默将他半生光阴盘绕成了坚韧的形态。父亲天生性格开朗,忠厚老实。在我的记忆里,他鲜少同母亲拌嘴,家里便常年是竹影婆娑、话语温软的光景。父亲同母亲相处时,也似编竹器般讲究着一种匀称平衡——他总是不急不躁,母亲话未落地,他便已经报以温厚笑容了。老两口便这样在竹篾的清香与生活的细碎声响里,把日子过得如竹编纹理一样匀密细致。

如今,父亲已年逾古稀,仍佝偻着身子,在镇上小竹器店里忙碌。多是些编织竹筐、修补农具的小活计。他坐在堆积的竹屑中,阳光透过窗棂,映着斑白的头发。父亲低垂着头,皱纹深刻,眼神却专注在手头的活计上。竹刀在篾间轻跳,发出细脆声响;动作虽缓,双手依旧沉稳。细微的竹屑在光柱里翻飞,如同无声的岁月之尘——阳光筛过,它们如微小的金箔,浮游在父亲苍苍的鬓发与弯下的脊背周围。

铺子虽小,却如一枚嵌入时光肌理的朴素印记。岁月风尘里,多少店铺开了又关,多少营生换了又换,唯父亲这方竹篾天地,竟未被卷走。我默默凝视着飞舞的竹屑,它们只是无声地浮沉于光尘之中,却像是父亲毕生劳作的呼吸,细碎、轻盈,却又倔强地在时间的流连里盘旋不去。这浮动的微尘,不正是父亲以竹为墨、以手为笔,为岁月写下的最朴素也最坚韧的注释吗?我渐渐明白,父亲守住的岂止是两间铺子?他分明是在用一生的气力,固执地挽住了一段行将消逝的手艺时光;那些沉默的竹器,细看皆是父亲以脊梁为柱、以耐性为梁,在喧嚣尘世中搭盖起的一座无形殿堂——那里面供奉的,是双手抵住流变的定力,更是人心深处那份不肯轻易折腰的硬气与尊严。

竹本空心,却撑起了人间最沉实的生计;父亲一生无声,却把那份竹般柔韧的硬气,深深种进了我们血脉的土壤之中。那双手将竹的生命从自然中接续过来,又编入人间的日复一日里——这无声的竹屑之舞,正是他一生默默编织、不断延伸的温柔诗行。

责任编辑:周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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