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发小叫纪庚

■ 陈亚平

 

纪庚是我的小学同学,比我大两岁,属龙。他的父亲是村上的破落地主,叫长发。我们小时候见到长发,他穿着一件破旧长衫,灰白头发凌乱不堪。因为个子特别高,大人们都叫他长毛。每逢生产队的牛生病了,副业队的猪跑了,抑或是谁家的鸡鸭没了,总是把长发押来,不由分说给他脖子挂上一块木板,上面写道:坚决镇压地主;头上尺把长纸糊的高帽子也写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我们一群小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起哄,又给他起个绰号:长脚地主。一看到长发的影子,就叫开了:长脚地主,长脚地主……每当这时候,纪庚就低着头悄悄地走开。

“黑皮”要比我们大几岁。在一群小孩中自然成了首领。有一次我们看到老地主慌慌张张提着裤子往村子后面跑。“黑皮”朝我们挥挥手,示意大家跟他后面。

村子的后面长着密密麻麻的玉米。玉米地前面埋着每家每户的粪缸,一字排开。稍微讲究的人家用稻草帘子沿粪缸围半圈,男人们方便时好有个遮掩。大部分的粪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黑皮”带着我们悄悄埋伏在玉米秸秆后面不发出一点声音。

老地主蹲在粪缸上,两只脚稳稳抓住粪缸沿,远远望去,犹如一只苍老的鱼鹰兀立在船帮。

“黑皮”左右看了一下后,一声令下,大家把手上早已准备好的土坷垃砸向粪缸。不可避免地,有的土坷垃也砸到地主皱巴巴的屁股上、后背上。长脚老地主像是被野蜂蜇了一般猛跳起来,当他明白怎么回事时,根本顾不上擦一把满是粪水的屁股慌不迭地提上裤子,一边跑一边骂:缺教当的少年亡,家里人没人管你们了……

这样的场合,纪庚肯定不在我们里面,但是第二天和我们在一起时,他闷闷不乐,半天不和我们说一句话。

这时“黑皮”就开导他:“纪庚,你不是地主,你又不是他亲生的……”我们不信,纪庚更不相信。“黑皮”就对他说,你不信回去问你娘。后来我们问了大人,还真是这回事。原来纪庚妈是扬中新坝的大户人家女儿,据说嫁给长发地主时,发嫁妆的小推车从娘家扬中一直连到我们村上。从扬中到我们村大概至少有三十多里地吧,这嫁妆该有多少啊。可惜嫁过来五六年了肚子就是没有动静。纪庚奶奶急了,就到隔壁村上把纪庚小姨刚生的一个儿子抱养过来。这个抱养过来的孩子就是纪庚,实际上纪庚小姨是纪庚的亲娘。谁知抱养过来不到两年,纪庚娘就怀孕生下了他弟弟纪发,后来又有了他妹妹梅香。虽然这样,纪庚在家里仍然宝贝得不得了,是惯宝宝。从小到大,纪庚没有挨过娘老子一根手指头。

我们总听到纪庚娘——那个扬中小脚老太说他的纪庚:“我家宝宝(扬中话,自家小孩的意思)人忠厚,脑瓜子灵光得很,虽然不是我亲生的,我不能推板(亏待)他......”

现在想起来纪庚的名字恐怕应该叫继根。那个时候上学也不管户口本更没有身份证之类的,随口一说,老师也就随手写上。

也不知为什么纪庚一上到课总是哈欠连天。他的身高倒像他父亲,个儿高。又比我们大两岁,所以坐在最后一排。

上到三年级,纪庚实在上不下去了,就回家到生产队上放牛。再大一点,好像也没有谁教他,他无师自通地学会摆弄生产队的脱粒机、拖拉机。再后来他居然做了大队里的电工。那时候,一到农忙,这里也找纪庚,那里也找纪庚。纪庚忙得不得了,也吃香得不得了。可他从不摆谱拿架子,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一年四季见到他时肩上总是挎着一个帆布包走村串户地忙碌着。

农村人家,家家户户用的家具、农具都差不多。一旦哪家有个婚丧喜事,借个桌子板凳、锅碗瓢盆极为正常。为防混淆,几乎每家都把当家人的名字用毛笔写在桌子板凳底下。吃饭的蓝边碗、盛汤的海碗底也会錾上名字。如果有过路人口渴了不管走哪家都能讨碗水喝。拿一只蓝边碗在水缸里舀上一碗水,碗中的清水一漾一漾的,碗底的名字就洇染开来放大了许多。

我家和纪庚家前后邻居,有几次借了他家凳子、扁担,我看到凳子反面写了“陈纪庚”;木头长扁担上写有:纪庚之用。

那一年,纪庚娘归西了。纪庚是长子,从老太太床上轻轻将她抱起,紧挨床铺板边上有一根木质长扁担,翻过扁担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纪庚之用。六尺高的汉子紧紧抱着老娘哇哇痛哭……村上老话讲:人情大似债,头顶锅碗卖;家穷呒办法,扁担当铺板。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光景都一样,一穷二白,更何况他家还是被打入另类的地主成分呢?

扬中老太舍不得她的纪庚啊,她这个养母一辈子当得既幸福又辛酸。那时的我以为纪庚是睹物思人悲从中来,并不知道那根扁担连着这对母子的灵魂!

长发地主是在“帽子”被摘第二年后去世的。村上已经分田到户了。纪庚在家开了爿豆腐坊。他找了个外地老婆,生了儿子,更忙了。谁家的电灯开关坏了,或者要换个灯泡了,只要叫到他,他放下碗背上包就走;过农忙看到劳力少的人家,他不仅帮人家接线架机器,还帮人家把五六百斤重的脱粒机抬到人家门口。

每天晚上,把沥好水的热腾腾、白嫩嫩的豆腐在案板上切好后,再一层层码进水桶里。然后,把裁下的豆腐边角料拌上小葱盐花搁点香油捣碎,就着这盘香喷喷的拌豆腐,咪上二两老酒,也就快活似神仙般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纪庚从小对上学没兴趣,小学都没毕业。找的外地老婆也没啥文化。生了个儿子小名叫军,从小学到中学特别聪明。听说在北京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分到首都某个国家机关工作。军很孝顺,自己要求分到家乡县城上班,说可以照顾纪庚老两口。这几年军在城里买了房成了家,听说已在某机关做到了副局长。村上人个个羡慕,都说纪庚祖上积德,痴人有痴福。

纪庚呢?还是憨憨一笑,把乡下三间平房闭门落锁豆腐也不做了,两口子搬到城里带孙子去了!

本网首发

丹阳视觉

丹阳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