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深处的运河谣

■ 刘明

暮色漫过运河码头时,丹阳人家的灶膛里总跳动着琥珀色的火光。大铁锅上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麦香,在青砖灰瓦间游走,恍惚间竟与乾隆年间的漕运炊烟连成了片。大麦粉在沸水中舒展腰肢的瞬间,整座古城便浸泡在了金黄的时光里。

乾隆二十四年的春汛来得格外早,漕船撞碎两岸柳烟,将御舟逼进了丹阳的臂弯。知县周大年跪在泥泞的码头上,官袍下摆浸着运河水,额角的汗珠比船头龙旗的流苏更密。三天前快马送来的御膳单子还揣在怀里,烫金宣纸上罗列着“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等七十二道佳肴,此刻却重似千钧——去年秋涝冲垮了粮仓,县库仅剩的三百石大麦,原是留给青黄不接时赈灾的救命粮。

“取大麦粉十石,熬粥待驾。”周知县咬碎后槽牙时的决绝,与三十里外石羊村张寡妇舀出最后半瓢麦粉的神情如出一辙。当三百口铁锅在运河边次第排开,麦香竟压过了龙涎香的奢靡。御舟雕窗里伸出的青玉碗,盛着与茅檐下粗陶碗别无二致的金黄,历史在这一刻完成了某种吊诡的和解。龙船困在九曲河道三日,天子金口玉言的“丹阳真难过”,在艄公的号子里化作百姓苦中作乐的“大麦粥命”。

其实麦香浸透丹阳的岁月,远比御舟搁浅更久远。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烟雨中,梁武帝萧衍的斋房里永远煨着大麦粥。这位“皇帝菩萨”褪去冕旒,守着粗陶钵的样子,与田埂上歇晌的老农并无二致。《梁书》里“日止三溢”的记载,让麦香染上了禅意。御医说此物除湿解毒,百姓却更信是麦粥里的碱,中和了乱世烽火灼伤的肠胃。

麦粒在石磨间轮回的轨迹,暗合着运河的潮汐。春荒时节,青麦穗还泛着绿就被捋下石臼,熬成救命的糊糊;秋收后的大麦囤在陶瓮里,与盐卤、岁月一同发酵。最是腊月熬粥讲究,须取井华水浸泡隔年陈麦,文火细煨时撒一把新磨的碱——那抹金黄,是丹阳人刻进基因里的暖色。

我总记得外婆的蓝边碗盛着两重天光:晨起滚烫的麦粥浮着碱花,像运河初醒时泛金的涟漪;晌午搁在井水里镇过的冷粥,凝成琥珀色的冻,勺柄轻敲便有玉碎之声。配粥的什锦酱菜坛子列队窗台,腌萝卜的脆响应和着运河船笛,竟比钟磬更动听。

上世纪八十年代粮站前的长队里,装大麦粉的布袋是最安心的存在。母亲把每月定量的白米兑进麦粉,熬出的粥便多了几分绸缎般的柔滑。高考前夜,我伏在十五瓦灯泡下温书,搪瓷缸里的麦粥渐渐凝出薄膜,像母亲欲言又止的叮咛。

如今的丹阳街头,麦香与咖啡香在玻璃幕墙间博弈。老字号粥铺的土灶改成了电磁炉,“大麦粥命”成了旅游手册上的俏皮话。但总有些固执的手艺人,守着运河支流边的石磨坊——大麦仍要三晒三筛,石磨转速不可超过每分钟二十转,碱块定要采自句容的天然碱矿。这般熬出的粥,舀起时能拉出三寸金丝,是机器永远无法复制的柔韧。

最动人的光景在霜降前后。海外归来的游子拖着行李箱直奔粥铺,端起碗时眼镜片瞬间起雾;新婚夫妇的婚宴菜单上,大麦粥必与鲍参翅肚平起平坐;甚至有诗人将麦粥写进民谣,在运河音乐节上唱:“金粥银粥,不如外婆熬煳的粥……”

去年大汛,运河水再次漫过石阶。抢险的官兵们蹲在沙包垒成的临时堤上,捧着家家户户送来的保温桶。掀开盖子的刹那,麦香混着水腥气升腾,恍惚间三百口铁锅又在雨中列阵。年轻战士吸溜粥水的声响,与二百年前纤夫喝粥的咕咚声,在时空的褶皱里达成默契。

深夜里,我常去老城墙根的粥摊。守摊的阿婆总在收摊前留碗“阴阳粥”——半是冷凝的冻,半是温热的糊。她说这是丹阳人最地道的吃法,冷热交叠方知人生百味。月色把运河铺成麦浪翻滚的模样,忽然懂得:这流淌千年的金黄,原是一座古城托起命运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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