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竹生
把人生比作一条河，那是九曲河。有幼年时期泉水叮咚响的一路欢快，有少儿时代潺潺溪流的流淌，有青年时代激流勇进的激情，有中年时代一条大河波浪宽的壮阔，也有老年时代的水瘦水枯水流断。
把人生比作一条路，那是断头路。这是人生之路的根本属性。或许有人的人生之路是一条大路平如掌，一条大路如天阔，一条大路通东西，一条大路迎春风。有人的人生之路就是蜿蜒曲折的小路，坑坑洼洼的土路，陡峭峻险的山路，滑天滑地的冰路。断梦路，断魂路，断肠路也有，最根本的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走了走了就没有了的，路程极其有限的断头路。
把人生比作一条线，那是抛物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人生是一条曲线，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绕来绕去。只有少部分顺风顺水的天选之人，高歌猛进，勇往直前，可以到达如愿彼岸。从整个的人生线段来看，无论曲折，无论长短，大体上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上行上进的一部分，下行下坡的一部分。人生的不同就在于上扬的时段和下行的时段比例的不同，落差的大小，人生的抛物线何时把你从高处抛向深渊，让你深刻领会人生的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已经被抛开被抛弃，在下坠的一段人生经历中自己如何的经历，如何的感受，如何的承受，如何的体会，如何的感叹。
开挂的人生就像爬山，一直昂奋，一鼓作气，一路攀登。有的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壮志感，有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有的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征服感。
上行的人生就像坐在过山车上向上飞，实现勇闯天涯的好奇愿望，达到极速攀升的人生高度，体验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新奇、兴奋。
飞黄腾达的人生就像骏马奔驰。无所畏惧：“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无所抑郁：“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无比豪壮：“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无比轻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无比得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有路，头顶有顶，心里有希望，一步一步地爬就能登上无限风光的险峰。下山是在倒行逆施中摸索，四肢五官中失去了眼睛的神威判断，失去了脚跟的大力支撑，增加了万丈悬崖的极度恐惧，悬空踏空的极其危险。
过山车到达最高点之后瞬间下降，再没有之前的欢呼和欢叫，只有惊呼与惊叫。坠落到深渊，窒息到昏聩，害怕到崩溃，过山车的直线跌落等闲之辈只能强迫一次，再次强迫者绝非常人。
下半生，下坡路，不是朝阳东升，而是夕阳西下，不是黑发向前，而是白发向后，不是挺胸前行，而是佝偻而退。
上半生向前是进场。进场看热闹，凑热闹，着实热闹。如果有了资本，腰缠万贯，如果有了权势，炙手可热，如果有了名望，顶礼膜拜，上坡路上，每天都是艳阳天。
下半生向后是退场。退场近寂寞，再火爆的体育赛事，场内人山人海，场外空旷无人；再精彩的演出，场内锣鼓喧天，场外寂静无声；再重要的活动，台上非你莫属，下台与你无关。退场感炎凉，人走就茶凉，门前冷落鞍马稀，自古都这样，早就有提醒，非要喝口茶，那是自讨没趣，非要计较，那不是跟别人过不去，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上坡路上比拼的是力气和勇气，大步流星，一往无前。先声要夺人，先机要争抢，先头要争强。争分夺秒，争先恐后，不让不慢，毫不客气。
下坡路上比拼的是经验和智慧，小步慢行，步步谨慎。下坡路上，可以回想。回想不提当年勇，不提当年功，回想是总结人生的失败，纠正人生的失误。下坡路上，不要回望，滚滚红尘，皆成过往，精彩篇章，都已翻篇。
下坡路上考验的是耐力和耐受。在热脸冷脸面前，在仰视平视无视面前，在黑眼白眼面前，在巨大反差面前，心里明白，心平气静。有经历，无所谓，饱经风霜，感知冷暖，过眼云烟，此为真实人生。烟过云散，此为轻松人生。夕阳红里，此为幸福人生。
前些时候到高邮看望一位99岁高龄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解放前曾做过丹阳吕城火车站站长。前半生风风光光但不得意忘形，持双枪但枪口从来没有横着对过无辜之人，守住了不使坏不作恶不猖狂的底线，没有民怨民愤民恨，解放后没有受到镇压，也没有受到运动牵连。后半生不失意浪形，有模有样做人，有板有眼做事，老不失态失范，老不迷茫糊涂，是一个仁者寿，德者尊的老者。
我以为这就是下坡路上的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