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荣生
我的老丈人马登耀离休以后，熟人们都亲切地称他“马老”。在我的家乡丹阳市，被称为“某老”的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年人。
马老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离休老干部，但是具体的革命经历我不太清楚，因为他很少讲自己的功绩。我对马老的了解，是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与妻子恋爱开始的。
当时的马老四十几岁，在粮食部门工作。他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板挺拔，双肩刷平，板刷头，高鼻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睿智而威严的光。但是说实话，刚开始我对马老的印象就像他对我的印象一样，不是太好。他天生一副威严相，又喜欢皱眉和抿起嘴巴，严肃得让我一点自信都没有。尤其是他知道我父亲有历史问题以后，嘴巴抿得更紧了。不过我后来回想，其实也怨不得马老，在讲成分、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一个贫农成分、革命干部的家庭，怎么肯将女儿嫁到一个有历史问题的人家去？好在马老尽管威严却还开明，听了我丈母娘介绍我的同事和邻居们对我为人的好评以后，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奇怪得很，我正式成为马家的毛脚女婿以后，发现马老的眼睛里除了威严和睿智，竟还透出些许慈父般温柔的光，让长期缺少父爱的我心里暖暖的。最主要的，是他的嘴巴抿起来也不显得那么严肃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马老左侧的上牙中有一颗龇牙，难怪他会时不时地抿一抿嘴。
结婚以后我还慢慢发现，其实马老有时候也很风趣幽默。
我幼年丧母，父亲在上海另有家庭，是祖父祖母将我抚养成人的。到我成家时，二位老人均已八十多岁，所以我妻子生女儿坐月子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在家里照料。一日，马老和我丈母娘一起来我家看望女儿和外孙女，看到我刚给他们端上茶，又去伺候妻子，又去为女儿换尿布，忙得团团转，马老皱眉说：“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窝在家里婆婆妈妈的，哪里上辈子没有娶过老婆？”丈母娘马上嗔怪他：“你说的什么话，难道让坐月子的女儿起床去下冷水做事情啊？！亏你还是老党员，在这些方面就是老封建！”后来我听丈母娘说，她生六个子女，坐月子期间，马老没有请假照料过一天。
马老的可敬可爱之处，还体现在他的公平公正和实话实说。改革开放以后，我家翻建了祖屋并进行了装潢，便接马老来家小住。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女儿喜滋滋地向老爸讲述她如何勤俭节约积攒资金，如何精打细算买低价的材料，如何……当她连说了两个“我如何”时，老爸打断她的话，说：“唔，都是我家毛丫头的功劳！”将女儿噎得一愣一愣的。
马老离休以后的养老金比在职时的工资还要高，但是他却节约得很。抽烟都是中等价格的香烟，逢年过节子女送点牡丹、红塔山等好烟给他，他也舍不得抽，有时去换了便宜的飞马或红河烟抽。我妻子责怪他，把高档烟换成低档烟，等于往子女的孝行里面掺水。他说闲烟闲烟，就是消闲的，一条换三条，可以多抽两倍的时间，不是把你们的孝心扩大了吗？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节约，舍不得抽好烟。就像他喜欢喝酒，但不讲究下酒菜一样，有一碟子花生米就可以喝一顿酒了。马老对这种生活很知足，他常说，我的娘和老子一天都没有过过这种吃穿不愁的生活呢！所以他绝不允许家人或朋友对现实生活和党的政策有一句微词。他不仅为此训斥过家人，还曾经与一位老干部朋友红过脸，被老同事吐槽“思想僵化、不近人情”！丈母娘和我妻子都劝他，现在改革开放了，老革命的思想也要解放一点了。但他不为所动，并且越老还越“固执”。
那时候我妻子下岗了，没有医保。丈母娘知道以后，吩咐她，如果看病可以用老爸的红色医保本去看，他是全额报销的。可是妻子去娘家拿老爸的医保本看病时，马老却不肯给。他将老干部医保本像宝贝似地锁在写字台抽屉里，说什么都不肯打开抽屉。说这是共产党给老干部的待遇，你们无权享受，真的没钱看病，我可以给点钱你，但绝不能揩共产党的油！丈母娘说，人家老干部全家都用这红本看病，一年几万、十几万的用，你却将它一年到头锁在抽屉里不用，谁说你好？“我不用别人说好，我只要自己觉得好，对得起自己的党性就好！”马老的话掷地有声。妻子兴冲冲地到娘家去，本想省几个钱，不料却受一通气！我只好对马老笑笑，然后赶紧连拉带劝地将满脸愠色的妻子带走。马老的话看似绝情，但却在理上，让我说什么好呢？况且他不光对家人如此刻板，对自己也是一板一眼的，半点不马虎。我不禁想起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件事情，更后悔陪妻子来自找没趣。
90年代初我在某公司任业务经理时，一次去广州出差，刚离休不久的马老要跟我去玩，说他没去过广州也没乘过飞机。因为那次的事情比较单一，老人家又是第一次要跟我出去玩，我就答应了。可是回来以后，两人却为差旅费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我告诉马老，住宿费和市内交通费等都是能报销的，他的飞机票和火车票的钱由我来承担。但马老坚决不同意，坚持要将住宿费、市内交通费等所有差旅费一分为二，一半报销，另一半由他付钱。他说：“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混淆！我解放初在乡下粮管所工作的时候，为了公家的一分钱，反复核算过一个通宵的。”我拗不过他，只好依了他。所以，我早该料到原则性强到固执程度的马老是不会将他的老干部医保本给子女用的！
如今，马老离开我们已经17年了，今年是他诞辰100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年轻人认为社会发展到今天，像马老这样的老革命的品行已经过时了，可我认为老革命们不忘初心，实事求是的精神和清正廉洁的品质，不该过时也不会过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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