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

■裴扬

父亲的病逝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好友得知后劝我节哀，又建议不妨写些文字留作纪念。然而尘归尘、土归土，每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都是闭上眼睛，永远停止了呼吸。写作是人类的天性，也是最古老的人类行为之一，甚至比远古的歌声与舞蹈还要更久远，如果非要说父亲的离去有什么不同，那么疫情中的葬礼与以往又有了些区别。

首先外地的亲友无法参加葬礼，浙江的姑母在电话中表达着无尽的哀思与遗憾。其次参加葬礼的人数有严格的限制，父亲生前是老师，可谓桃李满天下，再加上工作极其认真负责，与同事们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患病时就有很多同事和朋友来探望。我曾想过发布讣告，甚至脑中早已酝酿好了内容，然而在疫情之下，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致使亲朋好友都无法参加父亲的追思会。都说人死如灯灭，作为孩子都希望逝者被世人铭记和追思，我曾因为葬礼的简单和清冷而耿耿于怀，也抱怨过这疫情消散了人世间的情感。但事实上我错了，葬礼只是一种仪式，思念却不受仪式和场地的限制，只存在于人们心中。

独生子女最大的苦楚大概就是要独自经办葬礼前的所有事宜。社区工作人员见了我，再看看父亲的名字说：“你是老裴的儿子吧，过去你爸在白云街的青少年校外活动中心上班，我和他打过交道，他人不错。”父亲已经退休多年，我很诧异那人竟然印象如此深刻。接着是医院，开具死亡证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然而那位中年医生却让我产生了不同的感觉，他瞥见父亲的身份证后却立刻说：“你爸以前是不是教电脑的？”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我跟着你父亲学了很久，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脑，甚至单位也没有，我们都很珍惜在云阳一小上机的机会，因为考职称一定要通过计算机考试的。”我说：“是，是，我爸一直很忙，早上、下午、晚上都有培训任务。”当我要离开时，医生说：“你父亲是一个好老师，我也算是他的学生，跟你打个招呼，告别的时候替我说声谢谢。”后来在殡仪馆时，当我捧着父亲的遗像，甚至还有人认出了父亲过去在云阳一小教过计算机。

经历过上面这些，我似乎没有那么多遗憾和抱怨了。人们常常会把一件事的发生当作巧合，在数学上属于小概率事件。然而我终于明白，并非我恰巧遇到了认识父亲的人，而是父亲生前的学生和朋友足够多，让这种相遇和对话变成了大概率的事件。凭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会产生思念与感激，父亲甚至在离开后依旧给我上了一节人生的哲理课。他将这一生奉献给了当初电脑培训班的学员们，后来又作为丹阳市青少年校外活动中心的联合创始人，为我市的青少年校外培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人，因为奉献而被人铭记，因为教书育人而被他的学生所记住。尽管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然而他认真工作的态度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却留在了学生们的心中，这样的传承要比隆重的葬礼更加珍贵。

尽管我相信“立言以不朽”，在父亲患病后，我就写过许多关于他的文章，可无论怎样，真正面对他的离去，痛苦依旧实实在在笼罩着我，无法释怀。早在几年前，就曾有朋友的亲人离去，我在安慰别人的时候也在安慰着自己。然而哀恸真正降临，我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倘若非要以自欺欺人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亲人的离世，那么我宁愿相信他正在经历一次长久的远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个经常出差的人，去北京、深圳、上海是常事，因为中国计算机的发展与这些城市总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他甚至还去新加坡参加了联想集团的产品发布会。这些久远的记忆让我产生了某种幻觉，父亲没有离开，而是一次新的出差。他走得很是匆忙，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和母亲他要去那里。我宁愿相信那个地方就是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源中人见家父，乃大惊，问所从来，父具答之。此地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科学，无论工业。父心生善念，遂留此地建私塾、办新学、重操旧业。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父亲时常会吟诵唐代诗人岑参的《逢入京使》，“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我猜想父亲一直在等一位信使，而我始终知道他在那里依旧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