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堂伯

核心提示: 去年春天,我83岁的远房堂伯死了,他最后从医院挣扎着喊人抬回了家,死在土坯房里的老床上,他果真没逃过我故土的一个俗语,人命难翻,74、83,这两个年龄段,是生命的一个虎口,患肺癌的堂伯,没把吞噬他生命的虎牙拔掉,尽管他用尽了最后力气。

■李晓

去年春天,我83岁的远房堂伯死了,他最后从医院挣扎着喊人抬回了家,死在土坯房里的老床上,他果真没逃过我故土的一个俗语,人命难翻,74、83,这两个年龄段,是生命的一个虎口,患肺癌的堂伯,没把吞噬他生命的虎牙拔掉,尽管他用尽了最后力气。

对我来说,我堂伯的离世,算是我在故土的最后一个长辈远行去了。想起我20多年前离开故土老家进城工作那一年,我堂伯是唯一一个杀了一头猪为此宴请村子里的人。我的进城对堂伯来说,比他的亲儿子进了城还要高兴。堂伯那天用土碗给我敬酒,他神情庄重地告诉我,我们家曾祖父的坟墓,那风水并不比乡里某乡长家的祖坟差。堂伯对我进城做一个他想象中的官员,是有着深刻期待的。自我进城以后,每年清明、中秋、春节、我祖宗的祭日,他都要跑到坟前去烧纸,并喃喃有词祷告。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堂伯给我送来一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他殷切地嘱咐我,看看人家曹操、刘备是怎么上位的,一要有野心,二要学会忍。

这是我最对不起堂伯的,在我性格的胚胎里,似乎没有这两样基因。我还在乡里工作时,回到老家,跟他用土碗喝酒,堂伯婉转地示意我,对单位领导还是要表示表示。后来有一天,他鬼鬼祟祟地提来了一只鸡,口袋里还装着一大包猪卵,说是特地委托村子里的劁猪匠收集的。堂伯在我耳前嘀咕说,这个东西,大补啊,原来皇帝就是吃它补身子的。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我硬着头去送了一个领导,在领导家里,一股浓烈的腥味飘散,领导的家属掩鼻而去。后来那领导见了我,拍拍我肩膀说,好好干,他又回头对我说了一句,猪卵被他老婆扔了,她最闻不惯那腥味的东西。

我有一次一大早乘车回到老家经过乡场,见堂伯蹲在乡里信用社门前吧嗒着烟。我问堂伯这么早干啥呢,他笑嘻嘻地说:“存钱,存钱。”原来是他昨天卖了一筐藕,去存钱时,信用社早关门了。堂伯就这样在土里求食,还在土里刨出了“金子”,他勒紧裤腰带,面色发黄,但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光,他就靠这一点光活下去,他不停地往银行里存下一点钱,就是他人生的光源。还有一回,我见堂伯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差点都回不过气来了,终于,他咳出了一口浓痰,痰里还带一丝血。我赶忙说,伯,去医院看看。他若无其事地说,人每天都在造血,这是书上说的,新陈代谢。我明白,堂伯是舍不得把钱花在医院,人能扛着,就扛着过,好多的病,是扛过来就好了的。所谓扼住命运的咽喉,有时是一种强撑着的假象,不如放开手,让咽喉自个儿喘息去。

故土于我,像我堂伯这样的亲人,对我的期待,其实让我充满了内疚,甚至惶恐。但我堂伯,他最终用宽厚与慈悲,理解了我。堂伯说,我这个侄儿哟,就是一个秀才命。他真把我当秀才了。

也是堂伯,消解着我对吾乡吾土还有那些乡亲们的愤懑。我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以后进城里机关工作,做了秘书,常站在领导的吉普车前开车门,帮领导提茶杯拿公文包。我一向看不起父亲的懦弱,逢人就点头哈腰,甚至到了他80岁,我还不知道他真实的性格,尽管我的身体里流着这个影影绰绰男人的血。在我母亲31岁那年,村里有个人贩子差点把我母亲卖到河南了,我父亲后来知道这个事以后,摆摆手说,算了,算了,那人没文化。前年,那个人贩子死了,我堂伯才对我说,侄儿啊,那人也不容易,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他前头。压在我心里仇恨的石头,瞬间滚了下来。

而今,堂伯的坟,也在那杂草疯窜的故土山冈中。在风中,我故土的板块,已经随着城市化进程在日渐瘦弱,憔悴,或许我对吾乡吾土的存放,也是这些去世亲人乃至乡民们的葬身之地。因为,在这大地之下,一直绵延着血脉亲情,难舍故土之情。

今年清明,我要到堂伯坟前去看看,陪地下的他好好聊一聊。

 

责任编辑:张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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