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陵口

  1972年春末,一部《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轰动丹阳城。看电影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向县城,城内的电影院和大会堂每天从早到晚连续放映十多场,仍满足不了全县广大观众的需求。被“文革”文化专制禁锢多年的人们,正沉浸在看电影的春天里。
  那一日,和我一同到丹阳插队的老同学小石从陵口来县城找到我,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他买10张《卖花姑娘》电影票。
  这是大队书记指派给他的“硬”任务,全大队的生产队长们都等着看电影呢。看来这个忙还非帮不可,我刚从农村调到县城工作不久,人地生疏,望着电影院门前“最后三天,票已售完”的告示,我一筹莫展。
  听说我单位会计老何妻子马何姨在大会堂工作,我硬着头皮向老何开了口。见我一开口就要10张票,老何一愣,继而直摇头,连说不行。他说妻子老马每天只有两张内部票份额,谁想多买一张也不行,家里的亲戚,朋友每天上门讨票的都快踏破门槛了。当时我那副失望的样子一定很可怜,老何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帮我试一试。
  两天后的晚上,我正上着小夜班,马阿姨匆匆给我送来了10张电影票,我大喜过望。不料,电影票竟是明日八点的早场电影,时间如此紧近,我如何通知得了小石他们。晚上农村长途电话根本打不通,夜间又没有去陵口的火车,眼下我正上着班,一时无法脱身,怎么办?马阿姨见我面露难色,急着要收回那10张票,她说,这票可是她好不容易从同事手中“抢”来的,我若不要,还有别人等着要呢,这可是最后一天的电影了。我还犹豫什么?掏出了三块钱,我义无反顾买下了电影票。同时,我已作出决定,今晚下了班,连夜步行去陵口送票。
  午夜下班,做完交接班已近凌晨一点。我急匆匆跑出单位大门,直奔丹阳火车站。从我单位到丹阳西门到陵口火车站有30里,过陵口镇到小石的东风大队还有近12里,那一条乡间土路可不好走。我必须赶在天亮时将电影票送到小石手中,他还得去各村紧急通知看电影的人。大家需步行赶往陵口车站,乘上6点40分那班沪宁慢车,才能顺利到达丹阳。误了火车电影就看不成了。
  我竞走般穿过县城,来到火车站旁铁路边,开始夜走陵口。
  一弯明月斜挂在树梢,月光透过树枝照着我脚下的小路。月光下的一切恍若都进入了梦乡,安静、模糊又迷人。前方的铁路信号灯,红红的,绿绿的,晶莹、眩目,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一列火车开过来了,车灯那么亮,就像一个巨大的火团。火车由远渐近,节奏感极强地从身边轰隆隆的驰过,我的人仿佛也跟着火车向着陵口飞奔。走过九曲河铁桥,途经青阳铺板道房时,从路旁的小村里浮现出隐隐约约手电筒的亮光,慢慢传来向这的脚步声。真是碰巧,在这里竟遇到一个前往陵口食品站上早班的同路人,他是赶去杀猪的。陌路相逢,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去仿佛已听见彼此的微笑,让人感到黑夜有人同行的温暖。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不觉中已将20里铁路线甩在身后。我们走上陵口站台时,车站值班的挂钟正指向凌晨四点。深夜的陵口镇上空无一人,唯一一盏路灯在街心发出昏黄的光。茶馆的老虎灶已开始生火,烟囱里冒出阵阵火星在夜空中跳跃。出了镇,我独自向东走去。
  月光隐去,黑洞洞的路上对面看不见人。这是一条可行驶一辆手扶拖拉机的土路,以前我常从这里走过,去看望小石。雨天里,路面烂泥被人们踩得如同小河泛起了波浪,晒干后留下坚硬的,久难消失的脚印和车辙。此刻,走在这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脚下什么也看不见。
  刚走了没多远,脚脖子一崴,一只脚戳进深深的车辙里,差点摔了个嘴啃泥。该死的车辙又深又窄,像钳子般咬住我的脚不放。
  使劲一拔,脚拔出来,鞋却嵌在了里面。我蹲下身子,双手摸索着去找鞋,却摸到一堆稀糊糊的牛粪上。鞋拔出时,自己也一下子仰跌在地上。穿上鞋,来不及掸去身上的泥土,赶紧继续走路。
  黎明前的夜色愈加黑沉,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原来的模样。
  对那些零散在路边的坟堆,我可不敢盯着看,只好加快脚步,离它们远一点。树影摇动,庄稼地里有点异响,也会让我疑神疑鬼。我知道这都是心理作用,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为了显示一点男子汉勇气,我把背着的小黄书包往身后甩了两下,挺挺胸脯,直直脖子,故意睁大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不料,就在这一瞬间,我像突然触了电一样,从头皮“唰”地麻到了脚掌心。就在前面不远的李家村口,一个黑糊糊,毛绒绒的大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头上还长着两根犄角。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借几颗微弱的星光,站住仔细一看,朦朦胧胧,只见那黑魃魃的大影子正慢慢向我移来,而且“唰唰”有声!在这荒郊野地,漆黑的夜里,人和鬼谁能分得清呢。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浑身汗毛根根竖起,下意识地连连往后退着。定了一下神,我想反正是鬼逃不掉的,干脆看看鬼到底什么样。于是我壮着胆,迎着那影了靠边站着。黑影终于到了跟前,原来是一个打渔的。
  他肩头前扛着一张撑开的网,网上还挂着塑料布样的东西,后面抄一只硕大无比的澡盆,鱼网在路边树枝上碰擦,发出“唰唰”之声。渔网上绷着的两根竹竿,被我当成长长的犄角了。黑夜中,陡然冒出这么一个大家伙,能不让人害怕么。
  再往前行三四里,终于来到那条干涸的河道边,走过河道,对面就是东风大队了。一下到河道里就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熹微中,发现河道中居然有了不小的水,我暗自叫苦。爬上河岸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一座桥的影子。前面的村子里传来了鸡叫,天色大亮,时间不早了。我走到河水边,毅然脱掉上衣和长裤,将衣物抱在胸口,小心翼翼从冰冷的河水中涉到对岸。河岸上是一直向东的大路,东方吐出一缕嫩红,天空中浮着一条条绯红云彩,就像被犁出来的一道道田垅。四周的村庄,麦田和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清晰可见。晨风微拂,清晨的田野是那样美丽、熟悉又动人,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默默的激动。
  迈着轻快的脚步、小石他们的卢家村已近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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